此时天色已暗,院中的石灯笼点了起来。
我跪在院中冷风里,双腿已无知觉。不过我觉得自己很争气,拼着一条命,也没让头顶的碟子掉下来半分。
忽然墨微大摇大摆走了出来,晃到我眼前,摆出十分得意的样子,道:“你还挺能耐!跪了这些时候,也不肯动一动叫那碟子掉下来。你现在跪在我脚下,往日里你的威风怎么都不见了?”
我想到自己白日里还为她们求过情,如今反遭奚落,便冷冷地道:“与你何干。”
墨微围着我转了几圈,看了看,道:“告诉你,梅清姑姑不要你了!正预备打发你去充杂役,你说你费尽心思、早起晚睡地学了练了这么些日子,结果反落个充杂役的下场,真是应了那句俗语‘赔了夫人又折兵’,哈哈哈,活该!”
听了这话,我便知道白天我冲撞了姑姑,事情严重。想到要去充杂役,有些伤心,我感到愧对母亲的期望,便不肯理墨微,只是自己发呆。
墨微见我不肯说话,便骂道:“你是冻哑巴了?怎么不说话,往日里你仗着梅清姑姑在我跟前威风神气,我已是忍到了骨子里,今日你既要走了,我可要出一出这恶气!”
说着,便朝我脸上狠抽了一耳光,我头顶着的碟子也被打掉,摔到地下摔得粉碎。
我一下子被打懵了,但好在我还有点思想,我迅速回过神来,仰头狠狠盯着墨微道:“你这人是不是有些毛病?平常是谁刁钻刻薄得多?你心里难道没数儿?”
墨微正要还嘴,只见祁玉出来了,问道:“姑姑听到碟子摔碎的声音了,打发我出来问,你们怎么还不进去?”
于是墨微便装着腔儿,向我道:“方才我已喊了你进去,你难道听不到?怎么还不起来!”说完甩身进了堂里。
我两腿已麻得不能动弹,便忙侧扑在地上,缓缓翻过身来揉膝盖。
祁玉见了,跑过来一同揉,又悄悄向我耳边道:“白日里我也不是有意的,姑姑叫做什么,我也不能不做,你也深知道的。”
祁玉帮着我揉了揉膝盖,又道:“姑姑已是定了主意要打发你走,又兼墨微奉承了几句,这会子你进去,只怕就给打发走了。我也惟有如此嘱托你,你进去后不要同姑姑争论,往后你到了哪里,我都会打听着照顾你的。”说着,祁玉忍不住滴了泪。
我也哭了,我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祁玉,舍不得勤芳苑这个充满可能的地方,还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了无力。
我很清楚梅清姑姑是什么性子,她要谁入地狱,谁就得入地狱,屈膝无能,苦求无用,我不如走的潇洒一点。
我回屋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,拖着不停作痛的膝盖和脊背,被太监催着连夜搬离勤芳苑。
夜半三更,一路无人。小太监打着哈欠眯着眼,提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灯笼在前带路,走路的步调怎么看都像深宫里的走肉游魂。
唯一提醒着我自己还活着的,只有每条走道拐角处亮着的冷荧黄色的石头灯。天色已经这么晚了,夜也不能更漆黑,因为它已经黑的像一团无法晕开的墨。
眼前晃悠来一个修长的身影,手边似乎提着一小壶酒,正四处乱撞。
夜晚的紫禁城光亮不足,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,只是,他的身影怎么看都觉得熟悉。
“奴才该死!奴才该死!”走在前面带路的小太监忽然跪地磕头磕个不住。
我定睛一看,原来小太监打着瞌睡撞到了那个四处晃悠的人。
那人开口,话中喷带着几分酒气:“去!去!不妨事,不妨事!”
那个小太监本只是撞了人才脱口而出的‘奴才该死’,等他悄悄抬头望了一眼,大约发现了这是一位不好惹的,忙道:“奴才请贝勒爷安!”
贝勒爷?哪一位贝勒爷?我忽然来了几分兴致,壮着胆子上前瞧了一眼。
果然还是他!
瞅着他那一身醉醺醺的样子,我抛过去十二分的弃嫌眼神,道:“你是什么人?这里是皇宫内院,大半夜你敢在这里饮酒?”
那人闻言,瞟了过来,打量一番,那双因为醉酒而微红的眸子里亮出寒光,道:“爷乐意!”
小太监大约是见我说话太大胆,忙向我悄声道:“这一位是四皇舅大人,太后的弟兄。因年纪小些暂居贝勒,实际行止早压倒了一众亲王郡王,他与众人不同,有咱们皇上御口钦赐的特权。”
哦,原来是位小皇舅,还有特权。
天下的规矩果然都因人而异,紫禁城中入了夜,能留下的人,除了宫女,就只有太监。这个人能在入夜的紫禁城里还有特权随意游荡,不是来头不小,就是作风极好,又或者二者兼具。
那人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小太监说给我的悄悄话,只向那小太监道:“深更半夜,你带她去什么地方?”
那小太监哆嗦着道:“回贝勒爷,这妧伊是梅清姑姑不要了的,奴才要打发她去天物园。”
那人道:“哦?不要了的?罢了!今日我替你当这差,你可以回去了!”
小太监巴不得早些回去睡觉,忙忙地磕头道:“奴才谢贝勒爷恩典!”
一时,这紫禁城的阴冷角落里,只剩下我和他。
我打量着这位三皇叔大人,喝醉了的他,看起来比往常多三分邪气,左手提着一只小酒壶,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,要不是生就了一副天然的俊美面庞,他一定会是个酒囊痞子。
这话猜的一点都不错,他晃悠着走上前来,一把搂住我的肩膀,嘴里的酒气喷吐而来:“走!”
很奇怪,也许因为他生得太俊俏了些,我不太反感他这样举动,但还是伸手想来个潇洒一挥甩开他的胳膊——最好将站不稳的他甩倒在地。